东北穷鬼乐园里,有人烂醉,有人消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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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席(ID:yixiclub)


郑执,作家。


这些在穷鬼乐园里的人到底是谁呢?当然就是那些因为某种原因丢失了生计、失去了家庭,甚至被自己的亲人和儿女嫌弃,或者干脆孤寡了半生的最失意、最痛苦、最绝望的人。他们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个地方抱团取暖,可能企图寻求一种继续活下去的意义,也可能干脆想把“意义”这个字本身干掉。



面与乐园


多年以后,奥雷连诺上校站在行刑队面前,准会想起父亲带他去参观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。


相信在座各位对我背后的这句话应该比较熟悉,这是《百年孤独》开篇的第一句话,被誉为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开头,短短的一句话浓缩了三个时态与时空。我为什么要用这句话作为演讲的引子呢?因为实在是想不到更浮夸的开头了。

 

自我介绍一下,我叫郑执,31岁,沈阳人,是一个职业作家,主要写小说,缺钱的时候就会写剧本,但是这两年一直在缺钱,所以剧本写的比较多。

 

一席邀请我来的那个时间点,刚好是我在去年12月份的一个文学赛事上拿到首奖的第二天,所以不得不让我认为,社会有的时候稍微势力眼一点也没什么不好。

 

我获奖的那篇小说叫《仙症》,写的是一个精神病人的一生。其实是有原型,是我的一位亲人。获奖以后,我陆续收到一些采访的邀约,在采访中被问到最多的一个问题就是,你写这篇小说,到底哪些是虚构的,哪些又是真实的?

 

我没有办法回答这个问题,我相信这也是每一个作家最憎恨的问题。其实这个问题翻译过来是什么意思呢?就是问你,小说到底是什么,文学又是什么。

 

我在这儿不想跟大家分享这个,我也没有这个本事讲。我今天想站在这个舞台上讲一个更私人的、狭窄一些的话题,会讲到我跟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两个故事,尽量表达清楚我的意思。

 

首先要讲的这个人是我的父亲。大家可以看一下这张照片,到现在来看,我也觉得这个人其实还挺帅的,主要是穿搭比较Fashion,用东北话来讲叫“带派”。

 


这张照片拍摄于1988年的12月,当时我大概还不到两岁。他当时刚刚升任市电容器厂的销售科副科长,主要工作是跑去全国各地销售产品,然后跟人喝大酒。

 

外面这件皮风衣目测应该是真皮,主要是继承了当时的高仓健Style。穿这个衣服的时候领子一定要立起来,这才是原教旨主义的精髓。留的这两撇小胡子应该是模仿《上海滩》里的丁力。

 

但是那个年代还流行唐国强,唐国强是双眼皮大眼睛。他这个单眼皮有点吃亏,如果稍微错后一个时代赶上韩流的话,应该会比较吃香。

 

我私心想让这张照片和这张脸在这个荧幕上多停留几分钟,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在这么多人面前亮相,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,因为他在十年前的这个月份过世了,那年我21岁。



我的父亲出生于1961年,在大时代的浪潮中的人生起点还算不错。他错过了上山下乡,赶上了恢复高考。但是高考跟他没有太大的关系,因为他青春期的主要活动是上街跟人打架。他18岁接了我爷爷的班,进入工厂成为一名普通的工人,那个年代在东北能当一名工人还是非常幸福的事情。

 

到了90年代初,他升任了销售科的副科长,在全国各地跑。回到沈阳以后,他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:工厂的产品在全国的销量大幅度下降,由此推断出我们家乡的工业正在急速衰落。

 

这么看来我爸还是一个蛮有远见的人,于是他主动从工厂辞职了。那个时候距离大的下岗潮还有五六年的时间,所以他的行为在当年还算比较莽撞。他辞职以后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,管我奶奶借了一点钱,开了一家抻面馆。

 

这家抻面馆很小,大概十平米不到,人挤人地坐可能也就七八张小桌子。虽然一碗面才卖两块钱,但是因为选址在沈阳北站,所以生意非常地好,24小时不歇业地开,每天的净流水大概在上千元,那是1992年。

 

那段时间是我家生意最好的时候,其实基本是我父亲用血的代价换来的,这不是一句修辞,是真的用流血的代价换来的。为什么呢?火车站肯定是每一个城市最混乱的地方,所以在那个年代的沈阳,大家基本可以想象是什么样子。

 

我家住的离北站很远,跨了好几个区,所以我父亲在年轻时候打架攒下的那些名气跨区辐射不到,丧失了原有的社会影响力。

 

在东北话的语境当中,有那么一些词性非常暧昧、定义模糊的称谓,比如大家经常会听到东北人互称“老弟、老妹儿”,但是其实他们根本没有任何血缘关系,可能就是在大街上问个路。

 

再举个例子,在东北还有一种人,他不是真的黑社会,但是也不是什么善类,这些人没有办法被归为普通群众,所以对他们统称有个词:“社会人”。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社会人,用普通话翻译过来就是地头蛇。

 

我们家那个饭店开在北站的一个野广场上,广场上有18家小饭店,规模都差不多。北站当地的地头蛇平时的一大爱好,就是领着自己的兄弟们去这18家饭店轮流吃白食,顺便讹一点钱。有的时候为了照顾生意,有些老板忍一忍就过去了,因为每个月也就那么一次。

 

但是在我爸这儿就不好使,他认为这不是钱的问题,而是尊严的问题。套用王家卫《一代宗师》的台词就是:尊严,两个字,错的躺下,站起来那个才有话语权。就这么简单。

 

我印象中是我小学三年级那一次,北站最恶的一个社会人,领着他的七八个兄弟,晚上到我家的抻面馆闹事,结果被我爸和我家河南籍的抻面师傅两个人拿着菜刀砍了出去。

 

我爸当然也受了不轻的伤,挂了大彩,但是那个地头蛇本人颅骨被削掉一块,躺在医院里昏迷了一年多。后来法院判定是对方闹事在先,我爸属于正当防卫,倒赔了我家三万块钱。

 

我印象非常深刻,那是一个夏夜,我妈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去北站派出所领我爸。我爸走出来时那种昂首挺胸的姿态,就跟梁朝伟差不多意思。只不过头上、身上和胳膊上绑了一层一层的纱布,远远走过来特别像一个完成了一半的木乃伊。

 

又过了一年多,这个地头蛇奇迹般地醒了过来,脑袋里镶了半块钢板,继续来我家吃面,并且开始暧昧地称呼我爸为“老弟”。

 

我家生意最好的时候,我爸基本都不回家,24小时营业嘛,他就住在面馆后面的小仓库里。他平均一个月回一次家,只要回家基本上都是为了养伤。所以我小的时候对血腥味非常地敏感,如果某一天我回到家开门闻到血腥味,应该就是我爸回家了。头上或者某个部位绑着纱布,然后缩在被窝里睡大觉,沉到好像你永远也叫不醒。

 

我记得某一年的冬天,只有我爸跟我两个人在家,他又是一样的造型躺在床上。这个时候外面突然下起鹅毛大雪,我爸猛地起身,说他要下楼。我说你下楼去干啥?他说我要去思考一下。当时他的措词就是思考,不是想。

 

这个画面在我儿时的记忆中非常深刻,因为我从阳台上向下望,他一个人独自站在我家小区院子里的雪地中抽着烟,只套了一件毛衣,任大雪落在他的身上,头上还裹着纱布。这纱布透出一点血红色,从上面向下望,特别像雪地中一朵骄傲的梅花。那个时候我就非常好奇,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思考什么。

 

直到半年后,我才知道我家那个小面馆所在的野广场,被当时沈阳最有名的一位市长下令拆除,卖给了南方的开发商盖会所。其实就是强拆,因为有营业执照也有房本,但是没有办法,那18家小饭店的好生意不得不就此终结。

 

我爸因为强拆这件事上了一股火,还生病了几天。然后他就对人放下狠话,说就这个市长这么折腾早晚完犊子。不到两年,这位市长因为贪腐跟涉黑被判了死缓,当时这个新闻在全国还挺轰动的。我爸再一次实力证明他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。

 

但是生意不能断,所以他离开了北站,回到了他原来生活的地区,借了我奶奶的房子,重新挑起那块牌匾,又开了第二家抻面馆。回到自己长大的地区,原本的社会影响力就回来了,没有人再上门找茬,所以多多少少又平稳地赚了那么三年钱。

 

三年以后,家族中发生了国产电视剧里经常看到的利益纠纷,我爸就把饭店让出来给了家里人,自己转战到第三个地方,三起炉灶又开了一家面馆。但是从那时开始,突然生意就一落千丈。

 

后来几年间,他陆续被朋友骗了两次。第一次是花钱进了一批爆米花机,据说是运到落后的南美秘鲁去就能倒手赚一笔,结果被那个人和当地秘鲁海关串通,货被扣押,血本无归。第二次不能算是骗,可以说是忽悠。他被一个朋友忽悠买了一支股票,股票的名字叫中关村,然后就没有然后了。

 

这两次下来之后,曾经靠一碗一碗面攒下的那点家底基本就清零了。从那以后,我父亲整个人开始变得非常消沉,酒喝得比以前更勤了,而且脾气也变得更加暴躁,经常是大醉着回家。

 

许多年后,我思考那段时间他的生活,简单悟出了两个道理:第一个道理就是,一个人想在俗世定义的世界中获得成功,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事,不但要有能把市长咒成死缓的远见,还要有能看清身边人的近忧。

 

第二就是,一个人是不可能永远拥有持续不断的好运的,就跟一个地方的历史是一样的,只是当噩运笼罩的时间过长的时候,这种悲伤会加重而已。

 

好在那一段时间我考上了全省最好的重点中学,这是唯一一件能令我爸提起兴致骄傲的事,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跟他那些没有太多文化的酒肉朋友吹嘘。但是他不知道的是,自从上了高中,我就开始放任自流,早恋、贪玩,总之就是不学习,很快就滑落至全年级垫底。

 

从小到大我家的分工非常明确,我爸负责赚钱养家,我妈负责逼我念书,所以等于是那三年我爸被我和我妈合起伙来给骗了。我妈每次开完家长会,回到家对我爸虚假营销那个小时候当三好学生时的我,所以我爸一直到我高考前都以为我是要上清华北大的。

 

我后来回想那段时间,我也真的说不清楚那个时候所谓的放任自流情绪到底是从哪来的。东北每年会下几场很大的雪,我的高中是那种封闭式校园,所以只要一下雪,老师就会组织学生一起扫雪,有的时候甚至是一边下一边扫。

 

那段时间我只要一走进教室就会变得非常压抑,所以每次扫雪,我就故意消极怠工,故意让老师罚我一个人留下。等他们都进教室之后,我就一个人站在雪地里,也不知道在干什么,抬起头任雪花冲撞在我的脸上,脑子一片空白。

 

但是从那天以后,我就开始了一场长达三个月之久的行为艺术表演,不跟任何一个人说任何一句话,是真的不说任何一句话。我妈为了这事甚至带我看过心理医生,但是都没有用。

 

直到三个月后的某一天,我自己又突发奇想,重新开始说话。所以现在想起来,我也不清楚那种东西到底是哪儿来的,但是我从那段时间开始,大量地读很多小说。

 

应该 当时 没有 父亲 饭店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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